感謝關鍵評論提供:高銀詩集《招魂》推薦序:不以詩藝而以詩心、不以技巧而以血淚凝鑄

文:向陽(詩人、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教授)

photo Credit:Ko Un 고은 Poet

 

詩人向陽:「高銀的詩,一向和韓國現實社會緊密相依,在《萬人譜》中他為鰥寡孤獨廢疾者說話,頑強抵抗強權者與有力者,宣揚人道與和平精神,並以禪學入詩,表現東方文化的內蘊,這使他的詩看似平易近人卻又意在言外,深沉耐讀。」

 

 

【推薦序】啼叫不止的詩心──讀高銀中譯詩集《招魂》

二○一六年十月,韓國國寶級詩人高銀(Ko Un,1933-)應邀來台參加台北詩歌節,主辦單位安排他出席兩場座談會,其中一場「唯有悲傷不撒謊」,由我主持, 邀請年少時在韓國成長的詩人初安民與他對話。在座談會上,高銀談他的詩和詩觀,用韓語朗讀詩作,當時年已八十三歲的他,依然中氣十足,語氣鏗鏘,獲得現場愛詩人不少掌聲。

那是我首次和高銀以詩相見。對於這位韓國元老詩人的創作生涯相當敬佩,他早從十二歲就開始寫詩,歷經戰亂,曾在一九七○、八○年代之間投入當時韓國的民主改革運動,先後入獄四次,可說是一個以詩為匕首,具有知識份子良知的詩人。在政治渾蒙的階段,他不畏獨裁者打壓,慷慨賦詩,繼之以行動,這樣的氣魄,令人佩服且值得尊敬。

高銀寫作至今,從未懈怠,約略估計,就有詩、小說、隨筆等一百五十餘部,其中詩集達七十餘部,已被譯介到中、英、美、德、法、瑞、日等廿六國。最為世人熟知的,是他的長篇詩集《萬人譜》,長達三十卷,出版後佳評如潮,美國桂冠詩人羅伯特・哈斯(Robert Hass, 1941-)稱許《萬人譜》為「二十世紀世界文學史上最超凡的壯舉」;美國詩人艾倫・金斯堡(Allen Ginsberg,1926-1997)稱譽他是「帶鬼氣的韓國詩歌菩薩」。他不僅是韓國詩人的翹楚,也是歷來諾貝爾文學獎呼聲最高的候選人。

高銀的詩,一向和韓國現實社會緊密相依,在《萬人譜》中他為鰥寡孤獨廢疾者說話,頑強抵抗強權者與有力者,宣揚人道與和平精神,並以禪學入詩,表現東方文化的內蘊,這使他的詩看似平易近人卻又意在言外,深沉耐讀。

然而,在台灣,高銀並不為國人所知。這和他的詩集中譯少見有關。據我所知, 最早的中譯詩選見於台灣《歪仔歪》詩刊第十二期(蘇香瑗譯,2014.08);其後中國推出的詩選單行本則有《唯有悲傷不撒謊》(薛舟譯,長沙:湖南文藝出版社,2015.11)、《春天得以安葬:高銀詩選》(金單實譯,北京:新星出版社, 2016.02)、《喜瑪拉雅詩篇》(金冉譯,長沙:湖南文藝出版社,2016.05)等三部。

這本由東美出版社推出的詩集《招魂》(盧鴻金、宋晶陽譯)算來是中譯的第四部,繁體譯本的首發。高銀的詩集得以在台灣出版,對於台灣讀者了解高銀當然是一大福音。

高銀《招魂》,東美出版。

這本高銀譯詩集《招魂》分為兩部,第一部主要以抒情詩作為主;第二部則是與本書同名的「長篇祭詩」,長達千行,一如詩人在詩篇中所說,「此招魂詩篇實為祭奠關東大地震中/死於倭寇殺戮之朝鮮同胞靈魂也」。高銀以詠嘆、悲歌,迴環反覆,書寫韓國的國族命運,這是磅礡的史詩,安魂曲一般,為韓國近現代史的驚濤駭浪、生靈塗炭做出了動人的見證。這首長詩,是凝視韓國土地與人民的詩篇,不賣弄炫奇鋪張的意象,而是以一顆詩心,寫出韓國人民的集體記憶。

這篇〈招魂〉長篇祭詩,讓我不能不想到高銀出版於一九八九年的《萬人譜》。《萬人譜》總計寫了廿五年,刻畫總計五千六百位在動亂時代遭逢悲運的人物,高銀寫低下階級人物,懷抱悲憫之情;寫日本殖民者的嘴臉,多出以嘲諷之語;寫日治時期左派知識分子的圖像,則刻繪入微……。在〈招魂〉詩中,土地與人民仍然是主角,通過詩筆,高銀縮寫了韓國的動亂史。讀此詩篇,可以看到高銀如何以詩紀史, 讓他的詩篇成為韓國的詩史。

回過來看第一部,收一百零二篇詩作,多半係高銀日常所見所思,所感所念。如這本詩集的後記之詩(二○一六年秋日)所寫,都屬「在我內心紛擾的地方誕生」的作品。這時的高銀,已然進入人生晚秋,依然執筆不輟,卻又有「或許我的手現在已然成爲浮雲了吧」的慨歎,落筆為詩,自然有蒼茫之境,並在諸多詩作中流露而出。一如寫於同一年的〈二○一六年早春〉:

  西下的斜陽映照在我的臉頰

  該歌唱的
  還是沒有被歌唱
  漠視這個
  歌唱那個
  漠視那個
  歌唱這個

  世人都說我的人生尚未走完三分之一
  八十三歲的某一天就這樣逝去

                    "

這是「斜陽」之詩,也是高銀晚年書寫生涯的寫照。「該歌唱的/還是沒有被歌唱」的沉吟,寫出的是入老的心境。在詩集中,類似這樣的「斜陽」之詩不少,如〈晚年〉「我用各種理由/厭惡一天半天之間呆坐的我」;如〈灰燼〉「銀河之下/這個世界的答案是一把灰燼」;如〈續攤〉「我的死亡超越其上,毫無忌憚地來吧!」如〈一雙鞋〉「恰巧徹夜等候的殘月下/來時路/去時路都將重新誕生」……,在面對無情的歲月下,高銀以坦然的心緒寫出了生命的無可奈何。

既然入老,舊時的青春、往事,也都順理進入高銀的詩篇。約兩百餘行的長詩〈詩的旁邊──記錄我數十年的私生活〉就是高銀一生的自傳詩。在這首長詩中,高銀將自己傳奇的一生作了回顧。高銀曾自稱是「廢墟上的孤兒」,「廢墟」隱喻了現代韓國歷經日本殖民、獨立運動、韓戰到民主改革運動的動亂與荒涼;「孤兒」則隱喻高銀的傳奇人生。他年輕時目睹韓戰,受命搬運屍體,面對死亡,精神耗弱,幾次試圖自殺;其後隨流浪僧人出家習禪,開始寫作;十年後還俗,仍然無法逃離死亡陰影,導致持續十年的失眠,因而開始放浪形骸,被貼上「頹廢詩人」的標籤;一九七○年代末,高銀第四次自殺未遂,閱報得知韓國工運領袖全泰壹為爭取勞工權利自焚,深受震撼,開始走上街頭,參與民主運動,撰寫大量政治詩,並因此四度入獄;直到一九九○年代後,韓國軍政府解體,民主體制成型,他從韓國「鬥士詩人」成為國際知名的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。

透過這首長詩,高銀寫出了他的「私生活/詩生活」,足以對照他傳奇的人生。但詩還是他的一生的追求:

  必須孤單感受
  詩作為無期徒刑的處罰
  我把我在祖國和祖國之外
  當作流放的歲月

              "

 

值得一提的是,這本詩集中,有一輯題名為「關於……」的短詩,顯現了是典型的高銀禪詩。他寫〈關於無為〉、〈關於遺言〉、〈關於自畫像〉……共十三首,迥異於他的長詩之鋪排,這輯短詩精妙、跳脫、奇逸,而有脫陳之境,既耐人尋味, 也充盈言外之音。以第一首〈關於無為〉為例:

  什麼都不做

  成為乞丐吧
  成為卑鄙的小偷吧

  什麼都不做

  花謝了
  或者隔年
  花開

  杜鵑鳥為何長久啼哭

            "

詩寫「無為」,所以起句就是「什麼都不做」;但接的卻是「成為」乞丐、小偷, 隱喻無所事事、隨波逐流;再接「什麼都不做」,則進一步引申「無為」是連無所事事也不為;最後以「花謝」、「花開」一段寫時間恆常,「杜鵑悲啼」則用李商隱〈錦瑟〉詩的典故,寓常人難越執著之苦。〈關於遺言〉則以諧趣之筆寫生命的獨特性,結句說:「颱風過後有彩虹或者/颱風過後沒有彩虹/今天都不會是/明天的普遍性」也有異曲同工之妙。另如〈關於明喻〉,更是妙喻連連,他以「說糞便的時候/對糞便說道歉」為基本句型,一路寫出各種明喻之象,最後歸結於「語言已然是語言的罪惡」,巧喻人間口舌的無處不在。

總的來看,《招魂》作為高銀的老境之詩,他的語言已經隨心所欲,不避諱散文化之陳述,也不強求意象的錘鍊。他用最日常的口語,寫自己的老境、寫周遭的環境,也寫生活點滴、受想行識。他意到筆隨,率性而寫,從中可以看出作為韓國耆老詩人的寶刀未老。與他先前已出版的譯詩集《唯有悲傷不撒謊》、《春天得以安葬: 高銀詩選》相較,這本《招魂》延續了兩書常見的主題,如死亡、悲傷與虛無;也勾勒了韓國社會、歷史與政治脈絡下普羅大眾的集體記憶。不同的是,《招魂》突出了老年、生命和回憶的情境,讓讀者驚豔於一個為詩啼叫不止的耆老詩人的詩心。

高銀的詩,不以詩藝而以詩心、不以技巧而以血淚凝鑄。他在名詩〈一顆詩心〉中曾這樣直陳:「一顆詩心在罪惡的縫隙裡誕生╱在盜竊,謀殺,詐騙或暴力中誕生╱在世界晦暗的角落裡誕生」,他從年輕時就「把詩心化作一聲素樸的啼哭╱出自當今一切潮濕的真實╱穿過邪惡和謊言中的縫隙╱最後被別人的心鞭笞致死」。《招魂》第一部寫老年心境,第二部則延續他一向專擅的韓國歷史與社會記憶史詩書寫, 讓我們看到他與苦難民眾相濡以沫的不死的詩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