感謝博客來Okapi提供 原文截自:愛寫、愛讀隨筆,也愛三島由紀夫的二三流作品──專訪李長聲《我的日本作家們》

文|王太郎   攝影|簡子鑫   日期|2017.10.20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(攝影/簡子鑫)

李長聲旅日多年,被奉為「文化知日第一人」,這回帶著《我的日本作家們》訪台,不藏私,一本書蒐羅近30位作家的人生掌故與文學旨趣。他說起話來,大塊大塊落下,鏗鏘有力。不過一坐定他就誠實招來,原來是剛解決了一壺二鍋頭。

或許是外界給李長聲的冠蓋太重,他總客客氣氣的。談到這次台灣行,他說不過是自己「出了一本書,來做一點推銷罷了」。彷彿出書宣傳這檔事,不足與外人道。

 

因為當編輯而接觸日本文學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何以與日本文學結下不解之緣?李長聲說,「一開始在出版社做編輯,適逢改革開放,外國的東西開始進入中國。由於所在長春過去是滿州國,許多人會日語,所以辦日本雜誌。因此,最初是因為工作才接觸日本文學。很快的,對日本文學就有一點點喜歡了。」
 

他用「一點點」形容自己對日本文學的熱愛,簡直是客氣了。那「一點點的喜歡」又從何而來呢?「因為跟當時的中國文學很不一樣,有開闊眼界的感覺。」他說。

從中國出發,李長聲接觸日本文學的取徑自然與台灣人不同。他最初接觸到的是普羅文學,例如小林多喜二《蟹工船》。接著,才以「史的角度」認識日本文學,例如夏目漱石,以及「暴露資本主義黑暗面」的社會派文學,如森村誠一、松本清張──在此,我們看到中國、台灣接觸日本文學的歧路所在。對台灣讀者來說,松本清張仍是以日本推理大家的身分進入我們的視野,「暴露資本主義黑暗面」對生長在資本主義黑暗面的我們來說,似乎遙遠得有點諷刺。

李長聲說,經過這樣的作品之後,才真正從文學角度接觸日本文學,來到川端康成等人,「這時的閱讀不再那麼注重思想性與社會性。」有趣的是,我們可以發現李長聲將「文學性」獨立於社會或思想之外;其日本文學閱讀歷程是線性的,並且得一層層撥開「文學以外」的東西。那麼,核心裡的又是什麼?

讀文學是認識人,讀大眾文學是認識日本人。」他在《我的日本作家們》簡要概括了讀文學的目的,以及純文學與大眾文學的不同。不過他認為,「無論是私小說或社會派,從個人到社會,追根究柢,寫的都是人性。」因此,兩者只是觀照的「面積」不同,關懷仍是一致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
(攝影/簡子鑫)

日本文化藉由隨筆建立審美

李長聲愛寫、愛讀隨筆,魯迅隨筆更是他的床頭書,遂有人將他和周作人魯迅等隨筆、雜文大家相比。提到此,他急忙回答,「這完全是過分、過譽、溢美了。」

他說自己喜愛魯迅,有其時代因素。「我是文革的一代,當時沒其他書可讀,除了魯迅,就是毛澤東。當時人人都讀毛,但我選擇了另一條路。此外,當時的人讀魯迅,可能會覺得很革命,是用來造反的;而我讀魯迅,是覺得真寫得好,人性說得真透,甚至引起我對文革的反感。

隨筆之於日本文學更具意義。李長聲指出,「日本文學傳統在隨筆。《源氏物語》雖被奉為第一本日本小說,但那是近代日本人用西方文學看待自身而得到的結論;基本上,仍是隨筆性的敘述。這與中國文學史一樣,現在拚命往小說靠攏。近代文學史唯小說是尚,對我來說有點削足適履。」李長聲推崇隨筆,乃因隨筆抒發對人生的觀察,往往短小而深刻;是短刃,能不留痕跡的穿刺讀者。

此外,隨筆更攸關日本建立自身審美。他舉例說,中國欣賞圓月,當然偶爾欣賞月缺,不過多以圓月為美;日本隨筆則偏要說雲遮月、殘花落更美。這有點像是透過反中國的審美,日本得以建立自己的審美。可以說,隨筆就是日本創造審美的過程。又如大家都認為日本茶道創造日本審美,其如何簡素枯淡云云,但其對器具的審美,是從追求唐物到破碗──中國之美被破壞後,才形成自己的美感,而這種塑造過程最早出現在隨筆中。

李長聲進一步說,「也因為帶有反叛性格,日本傳統其實非常前衛。現在我們看到日本前衛藝術大行其道,可能就是肇因骨子裡的性格。」語畢他話鋒一轉,又說這或許是自己胡說八道也未可知。

愛隨筆,因為李長聲自認是隨筆性格,他說自己沒常性,坐不住,寫一寫就想去喝酒。現在他讀書注重知識性及趣味性,隨筆剛好能滿足他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
(攝影/簡子鑫)

面對日本,心中只有小感概

旅居日本多年,以中國人身分在日本看日本文化,透過雙重的框架(身分的與地理的),看待日本有何不同?李長聲答得俐落,「我只是以平常心態來看日本。

中國大陸許多人看日本,總有一種『使命感』──看日本、學日本是為了打倒日本。我在80年代出國潮前往日本,那時赴日者往往分成三種:第一是為強國富國,到日本攻錯他山之石;第二是打鬼借鍾馗,談日本時其實在談中國,說日本好,其實是在罵中國;第三是澆自家心中塊壘,心中有些小感慨,無關國際,非關民生,而我屬於最後一種。」即使面對石原慎太郎這樣的右翼作家,李長聲也能以平常心來看。「要知道人家畢竟是日本人,當然是站在日本的立場說話。」他輕盈地回應提問。

那麼,在日本回望中國,又有何感受?李長聲坦言,「會覺得中國文化近代後沒有向上發展,令人唏噓。」是恨鐵不成鋼嗎?「可能更近於無可奈何。」

 

點評一輪後,還有私心名單

談到日本文學獎,李長聲認為日本文學很大一部分受到編輯左右,例如芥川賞直木賞編輯決定作品參加哪個獎,就為該作者是屬於純文學或大眾文學定了調。然則,也有純文學作家寫大眾小說,例如三島由紀夫,「我喜歡讀他二三流的作品。三島太過純文學的作品,老想表示自己的思想和哲學,但又沒什麼哲學,弄得讀者很尷尬。作者給讀者出難題,讀者只好很用力的讀,搞懂他要說什麼。

有趣的是,李長聲否定本屋大賞這類文學獎。他說,「書店賣書應該平等對待所有的書,自己賣又自己選,不公平。最好不要有書暢銷,這樣每本書才能都有人讀。書應該是多品種,小數量,這樣才是真繁榮。全民都讀同一本書,一家歡樂百家愁,不合理。」好奇地問李長聲,有這個想法,是否跟文革時只能讀《毛語錄》有關?他笑答,「是。」還補刀說,「幸虧我當時讀的是魯迅。」

他在《我的日本作家們》形容,三島由紀夫華麗,谷崎潤一郎筆下多修飾語,川端康成朦朧。李長聲補充說,「雖然日本文學尚簡素,但各有風采。就像銀閣寺被日本人稱道,但最多人看的還是金閣寺。所以,三島的華麗與谷崎的繁複都其來有自。至於村上春樹,因為受到美國文學影響,是用最簡單的語言寫自己的文學,所以很難翻譯;翻譯起來,往往話不成話。其簡素也令其他民族很為難哪。

看遍、寫遍日本作家,又私心哪些作家?他的答案是:谷崎潤一郎到關西後,朝日本古典文學索求靈感的小說,三島由紀夫的隨筆,司馬遼太郎的歷史雜文,加藤周一宅壯一的社會評論,以及九谷才一的書評。「不過我的興趣是喝酒。要找樂趣時,不會讀小說。」李長聲說,「日本人有個好處,就是喝醉沒關係,不像中國人,灌你酒,還不准你醉。

最後問李長聲,現代年輕人多以動漫認識日本,他的「日本」可能已不同於年輕一代的「日本」了。這位知日第一人悠悠的說,「不必懂日本,誤讀也無妨。誤讀之後,喜歡自己誤讀出的樣子也很好。」李長聲把自己擺得很小,彷彿他之於哪都是過客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(攝影/簡子鑫)